北平1922

36恐怕没有重开之日,把去年写的小短篇屯在这里吧。居然是13年初写的!我爬墙爬得还真是……快啊orz


【团团】【团孟】北平1922


兽医指着孟烦了说:“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。”

孟烦了那时满心都是自己那条烂腿,以及从腿根子蔓延到心窝子的那股烂劲儿,懒得去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。其实,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那个死样活气的德行,至少在五岁经历人生第一次失望之前,他还是一个被熨帖的雪白小西服裹得精精神神的小绅士,温文有礼聪敏活泼……善良懦弱,按着这样的成长轨迹,他本该是长成另一个阿译的。

但五岁时他爹造出了那台倒了血霉的永动机,然后一锤子一锤子又把它给砸了。生活拎起他的大锤子,照着孟烦了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猛砸,每一下都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失望。年幼无知的孟烦了卒不及防,被这巨大的失望,砸成了年幼无知而痴痴傻傻的孟烦了。

西医说他精神受了刺激导致暂时的神经失常,中医说他这是被痰迷住了心窍。孟老先生——那时候还不那么老的孟老先生,觉得还是西医说的更靠谱,于是在医生的指导下,购进了全套的弗洛伊德,一头钻进远香书斋研究得不亦乐乎。孟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无端端变成了痴呆儿,丈夫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,心里失了主张,只得每天在内室里悄悄抹泪。

 

那是民国十一年,公元1922。

那一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,废帝溥仪办了他的大婚仪式。虽说已是民国,可毕竟此人也当过皇帝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已不复往日都城繁华的北平还是有模有样地热闹了一阵的。

这样的热闹吸引了些无处可去,也不知何处可去的人,百里渡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。百里渡也不是他的名字,是他出生的地方,热河和察哈尔的交界处,一条小河上破烂老旧的渡口,叫做个百里渡。他就生在渡口里的一条破船上,他懂点阴阳风水的爹说,此子生在渡船之上,那是十分之不佳,注定要一生漂泊,魂无所依,破解的办法就是把名字取成出生地,这样死了之后才知道魂该往哪去。所以他就叫了百里渡。

百里渡倒是无所谓,姓名与他而言不过是个供别人叫的代号,套用他那时还不认识的迷龙说过的话:“连祖坟都让人给刨了,管他姓啥有个屁用啊?”

后来跟迷龙混迹在一起的那群人渣子给他起了个诨名,叫死啦死啦,他倒是乐意得很,跟他那损嘴损舌的副官传令官参谋官勤杂兵说,这个名字好,以后他死了,碑上就刻这个嘞!他副官翻了个挺好看的大白眼:“您当您死了之后还有人给您立碑呢?您说咱谁死了之后还能有人给立碑?那南天门上的一千个死人给咱立啊?还是那群大字儿不识一个的炮灰儿们啊?”然后他又一次顺理成章兼心安理得地把副官狠狠削了一顿——这都是后话了。

百里渡时年一十五岁,刚在一次瘟疫中送走了爹娘,从南边游荡到北,广州艇仔粥和肠粉,上海的润饼蚵仔煎,南京的干丝烧卖,天津麻花狗不理,一路摸爬滚打坑蒙拐骗地荡到北平,刚好赶上了紫禁城大婚。

爆肚好吃,皇城根儿好看,北平是真不错。

百里渡边晒着太阳边啧啧感叹,一边磕着手上不知从哪里摸来的葵花子儿。农历十月底,北平城早就落了第一场雪,雪化了太阳一出来,整个老城都暖融融地透着股随和劲儿,就像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绽出一个皱巴巴的微笑。

他已经在北平晃了几天,该看的热闹也看得差不多,本打算今天就起程往关外走的,结果因为这好阳光,就又多留了一个下午。

所以说有些人是命中注定得遇上的,说他是救星还是劫数呢,其实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。

因为某种不可抗力的因素,正漫无目的随处乱晃的百里渡,就这么碰上了他后来的副官传令官参谋官兼勤务兵孟烦了。

孟烦了还是那个痴傻的孟烦了,那天是被他娘和乳母一个不注意给放出来了,呆呆傻傻地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,走得累了,就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别人家的大门前。也不哭,也不闹,两手托了腮,稳当当地开始晒太阳。

百里渡冷不丁一眼瞅见了这个小孩儿,准确地说是瞅见了小孩手里攥着的一块雪亮亮的银元,那是他乳母当玩具逗着他玩的,被小孩顺手给带了出来。

百里渡几乎是一鼻子就嗅出了现大洋的味道,贼眉鼠眼地凑过去,十五岁的他还没有修炼出后来那任山呼海啸我自岿然不动的厚脸皮,心里想的都带在了脸上,要是换了旁人家的小孩早就躲得远远的了,但他面对的是傻小子孟烦了。

“傻小子儿,坐门墩儿,哭着喊着要媳妇儿……”百里渡小心翼翼地,涎笑着凑过去。“要媳妇儿干嘛呀?”

孟烦了瞪着绝对是凝滞的死鱼眼珠子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
百里渡咽了口口水,“要媳妇儿干嘛呀?点灯,说话儿,吹灯,做伴儿,明儿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儿!”

孟烦了的死鱼眼珠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挪开了,兀自托着下巴接茬望天。

百里渡又凑得近了点,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真是个傻小子啊?”伸出的手试探性地戳了戳孟烦了手里的银元,小孩没反应,他自己倒噗嗤嗤地乐起来了,“骗傻小子也没意思啊。”

他想了想,冲小孩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:“嘿,小子,傻小子,你乐一个,乐一个,乐一个我就给你好东西!”

孟烦了又用凝滞的眼神瞥了他一眼,他没乐,倒是淌下了两条清鼻涕。百里渡一通狂笑,边笑边抓起小孩的袖子,在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儿上抹出一道亮闪闪的鼻涕印儿,又抹出一道。

“哈哈哈哈哈,大付帖儿(北平话的大蝴蝶)!”百里渡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,“你看你脸上,有一只大付帖儿!”他笑得唾沫星子乱溅,全喷在了小孩的脸上,他又拿着小孩的袖子擦,小孩的袖子擦完了就用自己油腻腻脏兮兮的袖子擦,直把一张白嫩干净的脸擦成了小花猫。

等到百里渡也笑够了,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的目的,他抓过小孩的手,根本没费劲地就把那块银元拿出来了。小孩的手很软,握不住东西,被抢了也不知道哭,顶着一张脏脸呆愣愣地看着他。百里渡对着银元吹了口气,满意地听到耳朵边金属的回声,对着小孩咧嘴一笑:“不白要你的东西啊,我说了给你好东西,我是跟你换,知道不?是换!”他往怀里摸了半天,左掏右掏,终于摸出一样东西,眉开眼笑地捏起来递到孟烦了的眼前,“有钱少爷没见过这东西吧?好着呢,比银元好玩儿,真的,我不骗你!”

他一松手,手里的东西就一下蹦到了孟烦了的脸上,那是一只大的出奇的虱子。

孟烦了仍是发着楞,百里渡几乎是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,把他头上软塌塌的卷毛呼噜得一团乱:“这玩意没事捏着玩,可有意思了,我特意找了最大的一只,养了好几天呢。”他变声期的嗓音有点嘶哑,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可却是真的很快乐,很快乐。

而后他心满意足地走了。等到心急如焚,惊慌失措的乳母找到孟家小少爷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而后她更加惊慌失措地发现,一向被呵护得纤尘不染的小少爷,一头乱毛翘着,一张小脸脏着,一身小西服变成了破抹布。小少爷眼神都直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,就像下一秒就不行了似的。乳娘急得都要哭了,却见小少爷忽然开始在身上乱抓,抓了半天,突然,天上劈过了一道闪电,小少爷就合着随即而至的轰然雷声,爆出了一声响亮的大哭。

后来据孟烦了他娘回忆说,孟烦了这一哭就哭了整整一夜,边哭还边在身上抓个不停,他哭得如此凄厉,以至于平日里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将他严厉训斥一顿,外加惩戒若干的孟老先生,也只是恨恨地撂下一句:“如此仪表,成何体统!”就摔门钻回书房了。

那一夜他娘和乳母过得提心吊胆,他爹在书房里不时发出“成何体统”的怒吼,伴着外面的冬雷震震和孟烦了的凄厉哭嚎,这一切都让一向没有主意的孟夫人如坠地狱。

可就在第二天早上,孟烦了忽然就止住了哭,他终于从身上捏出一样东西,大虱子的身体发出一声爆裂的脆响,孟烦了眨眨眼,看见了正对着他流眼泪的母亲。

“……妈?”

 

从此以后孟烦了就好了,神志清明聪慧伶俐更胜从前,就像之前的痴傻从来没存在过一样。可只有一点不好,这一点不好究竟是什么,只有孟烦了自己才知道了。

 

后来百里渡又晃荡到了江南,在那里他遇见了个叫龙文章的兵,他开始觉得在这乱世里做个丘八也挺好的,于是顺手偷走了人家的名字。

再后来已经叫龙文章的百里渡参了军,打了很多的败仗,见了很多的死人,他学会了打仗,也懂得了心痛。

懂得了心痛也要一路溃败,后来就败到了祖国的最西南。

再后来,他趴在祖国西南的一隅角落,垫着一块大石头奋笔疾书,身边躺着他中枪流血的副官。

副官问他:“你们是不是都讨厌我,因为我嘴损?”

 

他副官憋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来,他想说,不是他想这样的,他之所以变成这样,是因为小时候又一次遇到了坏人,那坏人可坏了,他第一次知道,人还能坏成这样儿……

“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坏人,连小孩儿他都骗……”孟烦了嘴唇动了动,却没力气再发出声音了。“真是坏啊……可小太爷也得谢谢他,要不是他,我也不能知道,人得活,甭管活成什么烂样儿都得活,好好儿活,像团座儿您这样的骗子、小丑、小偷,也得……得……”

 

也得好好活。孟烦了飘在半空,看着自己的身子被一个人背着,爬过荆棘碎石,没心没肺地笑起来。

 

“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傻小子?”

“这不是人以群分么。”

“屁逻辑。”

“哎,我就是个屁逻辑,您别要我这屁逻辑的副官哪。”

“那可不成,你跟我同命,你得三米之内。”

“屁逻辑。”

“我是屁逻辑,你是屁逻辑的副官。”

“你大爷!”

“乖侄儿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三米之内,生死同命。”

“……我还是跟虱子同命去吧您内!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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